记鲁迅艺术文学院
茅盾
来源:延安精神库 日期:2020-12-15 浏览量:
我猜想大家都知道,在中国的贫寒的西北角,有这样一个学校。
在广大的中国,在全民族为求自由解放而抗战已经四年、正迫切地需要坚强勇毅的文艺战士的今日,纪念鲁迅先生的学术机关,现在还只有这一个;而把文学艺术的理论研究与创作实践同生活认识与革命经验密切地联系配合起来的,现在也还只有这一个“鲁迅艺术文学院”。
我想来一定早有人介绍过这个学校了,但是,象征着中华民族新生力量的鲁艺——即鲁迅艺术文学院,是一天天在进步,在发展的。我虽不文,但如能就我亲见亲闻,记下它的发展史中的一页,或者也是读者所乐许的罢:
1940年5月,我从新疆、迪化、四川内地,经过西安的时候,就打算去延安参观。刚好有便车,五月二十四五,到了延安。六月初,借寓于“鲁艺”所在地的桥儿沟的东山。一住四个月,双十节始离延安南下至重庆。这四个月,我可说是和“鲁艺”生活在一起的。我在我的寓居——窑洞里,可以听得山下“鲁艺”上课下课的钟声,可以听得音乐系的学生们练习合唱。我走出窑洞,在门外的空场上停立,就可以看见山下“鲁艺”校舍的全景,看见一律灰布制服的男女学生在校舍各处往来。我向对面看,西山那一排新开的整整齐齐的窑洞以及那蜿蜒曲折而下数百步的石级,实在美丽而雄壮,那是“鲁艺”附属的美术工场所在。我还可以俯瞩东山与西山之间那“山谷”中的一片绿野,这里布满着各种农作物——青菜,茄子、玉蜀黍,南瓜,洋薯、番茄。而番茄尤为桥儿沟的特产,是从前西班牙的一个神甫从西方带了种子来的。这许多繁茂的农作物之中,有一部分就是鲁艺师生以及其他工作人员“生产”的果实。你如果读过夏蕾女士(她是在鲁艺教书的著名漫画家的夫人)的“生产插曲”,你就知道生产运动在“鲁艺”简直是一首美妙的牧歌呵!
从我所住的窑洞出去,沿着半山腰的路,绕过另一个山头,便到了延安颇有名的“鲁艺教员住宅区”。这儿也一律是窑洞。这里是文艺家之家,但正因为住的是文艺家,所以每一个窑洞的布置装饰各各不同,充分表现出那主人的独特的个性来。每一个艺术家运用他巧妙的匠心,从最简陋的物质条件中亲手将他们的住所(窑洞)布置得或清雅,或明艳,或雄壮而奇特。每当夕阳在山,红霞照眼,这遥遥相对的东西两山教员住宅区与美术工场区,便有一簇一簇的人儿在他们门前的广场上(请记得,这是在山顶,扩展到大可作球戏的广度,横跨了两三个山头的),逍遥散步,谈天游戏。
艺术家的夫人们用她们自制的小坐车推着孩子们慢慢地走,或者是抱着挽着她们的孩子们聚在一堆谈天。她们也是一律的灰布制服,但是她们的“小天使们”却一个个打扮得新奇艳丽——用了她们在“外边”所穿的衣服为原料,用了她们巧妙的勤劳的十指。你也可以看见那边一小堆人谈吐得很热烈,从前线回来不久自小说家荒煤,在滔滔不绝有声有色地讲述前方的文艺工作,民众运动,巨人型的木刻家马达,叼着他那手制的巨大烟斗,站在旁边听,照例是只把那浓眉的耸动来代替说话。
朗爽的清脆的甜蜜的各样笑声,被阵阵的和风,带到下边的山谷里,背驮着斜晖的牛羊从对面山坡上徐徐而下,而“鲁艺”的驴马群也许正在谷中绿草地上打滚嬉戏地追逐。
“鲁艺”生活的一部分的氛围,就是这样的!
“鲁艺”的校舍是延安唯一的道地的西式建筑。大约是一九二五年吧,西班牙的神甫在桥儿沟经营了这巍峨的建筑。全部是石头和砖的,峨特式的门窗,可容五六百人的大礼拜堂(现在是大礼堂)上那高耸入云的一对尖塔,远远就可以望到,那塔尖的十字架也依然无恙。“鲁艺”美术系的一个学生——富有天才的青年木刻家古元,曾经取这从前的“大礼拜堂”及其塔尖为题材,作了一幅美妙的木刻,题名曰“圣经时代已经过去了”,正象这幅木刻所示,现在这所巍峨的建筑四周的大树荫下,你可以时时看见有些男女把一只简陋的木凳子侧卧过来,靠着树干,作成一种所谓“延安作风”的躺椅,手一卷书,逍遥自得地在那里阅读。大礼堂内,昨天举行讲演会,有学问、有经验,有斗争历史的“老干部”讲国内外政治经济的形势,或者是从前线回来的老战士作一个华北抗日根据地文化动态的报告,或者是“长征的英雄”演述长征的故事,青草地,猓猓国,雪山,大渡河。但今天则是怡心悦目的晚会了,“鲁艺”的“实验剧团”演出了果戈理的、莫里哀的、莎士比亚的不朽名作。或者是曹禺的《雷雨》和《日出》,或者是“鲁艺”戏剧系教师王震之(也是不久以前刚从前方回来的)根据华北前方的实际生活新编的四幕剧《佃户》,或者又是姚时晓的现实主义的独幕剧《棋局未终》和《闲话江南》了。那时候,你会惊异,哪里来的这么婀娜潇洒的都市风的摩登姑娘?在桥儿沟,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呀!然而这是“实验剧团”的演员,“鲁艺”戏剧系的助教或学生;昨天也许她还身上是灰布制服,脚上是草鞋,在“生产队”中抡起了锄头;她是从大都市来的,从前曾经穿厌了绮罗,住惯了洋房,曾在北平或上海的有名的大学里念书,或者已经毕业了,但现在她是灰布制服、草鞋、爬山、吃小米饭的“鲁艺”学生!“鲁艺”的“平剧团”,也许在晚会中也有一个节目,演出了《八大锤》或《打渔杀家》,那时你会吃惊地认出来:这里有好多位“男女同志”也是演话剧的好手,而且你还记得不多几天以前他们还和你讨论国际政治经济的形势、抗战的现阶段的一些问题:文艺上的现实主义、“民族形势”、贝多芬、谭鑫培、汪笑侬;也许还有人指着“平剧团”中一个鼓手,一个老头儿,告诉你:这位俨然正容打鼓的老头儿从前是江西的一个商人,家景很不差,酷爱平剧,于是“发狂似地”舍施了家财,万里长征,参加了“平剧团”,担任了鼓手的任务。“鲁艺”的音乐系也来一个节目,他们人数不多,不能演奏作曲家冼星海所作的《黄河大合唱》(那在延安通常是二三百人的合唱,最多为五六百,至少也有一百多人)。但他们的新曲多着,可以是北方民间小调,也可以是西欧古典作家名作的一段,也可以是蒙古和青海的民歌,而且提琴独奏和口琴独奏也是素擅胜场。
你也许想抽空窥看一下演员们的化妆室罢?那就上舞台后面的一个小房。你看见正在烫头发吧?你记得那位“长征”过来的“理发师同志”并不会这一套吧?仔细一认,才知道那临时技师原来也是学生。她以前自然是端坐着让人家给她烫发的,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拿起钳子为人家烫。但现在既需要这么一手,她也就干,也就会了!而那边一排房子据说是“实验团”的道具服装室,你进去看吧,多么整齐。管理员指着那形形色色的服装告诉你:这些,大部分是教员和学生自己带来的衣服。延安是穷的,“鲁艺”也是穷的,哪里有钱设备剧团的服装!
在“鲁艺”,有不少在“外边”成名的导演和演员,但更多的是崭露头角的新人,他们的技术曾使那多见多闻的中国制片厂的头等艺人大为惊讶。当拍摄《塞上风云》外景的一行人由蒙边回渝经过延安的时候,适逢演出曹禺的《日出》,他们看了以后赞叹道:“想不到你们在这里演出这样的大戏,而且演得这样好!”
在“鲁艺”,聚集着全国各省的青年。他们的身世多式多样:有在国内最贵族式的大学将毕业的,也有家景平平、曾在社会混过事的,更有些是“南洋伯”的佳儿女,偷偷从家庭里跑出来的,有海关邮局的职员,有中小学教员,有经过战斗的“平津流亡学生”。他们齐集在“鲁艺”,为了一个信念:娴习文艺这武器的理论与实践,为民族之自由解放而服务!
“鲁艺”的学生有四五百,教师和工作人员也有二三百。你觉得奇怪么?其实说明了一点也不怪。“鲁艺”并不采取“填鸭式”的教学法,它是以学生自动研究、各自发挥其所长为主体,而以教师的讲解指导为辅佐的。所以除了正规教师而外,又有不少介于教师与学生之间的指导员。指导员们自己学习,同时又帮助学生学习,他们都是优秀的文艺青年,也有的已经是新作家。除了文艺部门的教师和指导员,还有社会科学、哲学部门的教师和教导员,他们除了学识丰富,还有长期的斗争经验和多种多样的生活经验。
“鲁艺”现在有四系,文学、戏剧、音乐、美术,修业期限为二年。在此时间要娴习基本的技术知识,并须立下高深理论研究的基础。你觉得二年的时间太短促么?但民族社会的需要太迫切了,不能不赶快。所以每周上课时间虽有二十多小时,而“实践”的时间还要多。戏剧系和音乐系“实践”的场所是经常召开各种晚会;美术系献身手的地方是没有空间的限制的,而且他们还有“美术工场”。至于“文学系”,则有他们自己的壁报以及延安出版的各种刊物。
学习性质的小组会,其重要性不下于课堂教授。在小组会中,指导员的作用,就可以看出来。一个文艺方面造诣颇高而又对于社会科学有研究的指导员,常能使他所参加的那一组学生进步特别快。
“鲁艺”还只有三年的历史,——以前名为鲁迅艺术师范——改为两年制还只有两年功夫。不过时间虽短,贡献却已不少。在华北敌后各抗日根据地以及游击部队中,到处可见“鲁艺”毕业生的踪迹。“鲁艺”图书馆中藏有“鲁艺同学”从前方寄回的各种成绩。就中美术系学生的木刻(宣传性质的新式漫画,故事性的连环木刻等)最为出色。大抵“鲁艺”学生在前方最活跃的,是戏剧系、音乐系和美术系,文学系只好排在末位,这一半因为文学系要借文学来表现,在文盲众多的农村中,文学作品不免形同奢侈品了;又一半则因能善于运用文学而具有深入浅出之妙者,亦尚难找。然这是就各系比较而言,非谓文学系学生遂无佼佼者,事实上他们写了不少很好的关于前方的报告文学。
一九三九年末,“鲁艺”派出一班毕业生到华北前线。这是一个混合性的文化纵队,有戏剧工作者,歌咏工作者,美术及文学工作者。他们随同两支被派往华北去的武装队伍出发,冲过敌人的三道封锁线,急行军时一夜走百五十里,有时无水可喝,连马尿也喝过,1940年6月他们到达目的地后第一次写出来给母校同学的长信,揭示在“鲁艺”的报告处了。从这信里,我们知道他们一路所遇的艰险;但从这信中又看出他们的精神多么奋发和愉快。他们全体一百多人在冲过封锁线时只有两人掉队,存亡未卜,而这两位都是男生,女生没有一个掉队。
在这封信到了以后约一个月,“鲁艺”的又一“实习计划”成熟了。这次所派也是混成队,但分成数小队,目的地是“边区”。这新的计划是根据了在前方工作若干时回来的教师们的报告而拟订的。过去的工作方法,有若干是被修改了;新计划的主要点是要被派出的人员先真正地充实各自的生活——多了解各地的社会情形,多了解民众,而不以走马看花式的写报告文学为急务。依这方针被派出的人员到了目的地后,不像从前那样以文艺写作者的特殊姿态出现,而以一个普通工作者的身份参加到当地的各种工作里去。一年半载以后,再谈写作。不过在此期间,他们和“鲁艺”各系还是要保持经常的联络,他们要就实地工作中提出有关文艺运动的意见,而“鲁艺”各系,要经常给他们以指示。这新计划所编的数小队,每队有一队长,由指导员和教师担任,这几队虽然是在“边区”工作,但生活之艰苦不下于前方。因为“边区”民众对于一些稍有“拿身份”倾向的工作人员就不满意,更不用说摆官架子了,而知识分子生活习惯之未能全然群众化,即“鲁艺”学生亦时或不免。
北方的夏季晚上总是凉快的。月圆之夜,天空无半点云彩,仰视天空,万里深蓝,明星点点。这时候,“鲁艺”大礼堂后边第一个院子里,正展开一幅诗意的画面。两列峨特式的石头建筑,巍然隔院而对峙,这是学生的宿舍;作为近厢的另一列房子,则是会客室和办公室,三面游廊,很整齐的石级。月明之下,树影婆娑,三人五人一小堆一小堆的青年,席地而坐。有靠着一株树的,也有在游廊的石级上的;有人在低语谈心,有人在月光下看书,有人琮琮地弹着曼陀琳,有人在低声合唱,其声如微风穿幽篁,悠然而又洒然。渐渐地合唱者多了,从宿舍里也传出了歌曲的旋律,于是突然,男中音、女高音,一齐进发,曼陀琳以外又加进了小提琴和萧管,错落回旋。而终于,大家不谋而合地唱起“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来。这时候,也许和风又送来了黑头的悲凉苍老的唱歌词,那是相距不远的“平剧团”的“同志”们也在户外休息了。歌声象风发云涌,愈来愈高愈壮烈,到了顶点,忽然一下停止,大家都又不约而同朗声纵笑起来。然而笑声过后,从树影下又轻轻传出带点哀婉味儿的民歌的旋律,三个女同志坐成品字形,脸对着苍穹,深有所思地低声唱着。四周静得象入了云似的。民歌唱到第二叠,声音低细到不可得闻了。稍顷,曼陀琳声复作,于是错综的笑语也在四处陆续起来。有人扬声念道,“发思古之幽情,扬大汉之天声”。但语音未终,早为一阵元神旺盛的笑声所淹没。
这些穿灰布衣制服吃小米饭的青年男女,就是这样地情感淋漓,大气磅礴!
(选自1941年10月16日、11月16日《学习》半月刊第五卷第二、四期)。
延安鲁艺文艺录/文化部党史资料征集工作委员会,《延安鲁艺文艺录》编委会.—北京: 光明日报出版社,1992.08